讓生命本身成為一件藝術品
疫情肆虐下,今年很多計畫都落空,但也有些好處,例如讓我專心讀完幾本幾年都看不完的好書。德國哲學家、知名傳記作家Rüdiger Safranski,曾寫過霍夫曼、海德格與尼采的傳記,皆為傳世經典之作。2013年他的歌德(Goethe, 1749-1832)傳記出版,厚達700多頁,內容皆引用歌德本人作品與同時代人的書信等第一手資料,這本傳記的副標題是《一部生命的藝術作品》(Kunstwerk des Lebens)。
交織並行的人生
當年我在漢堡的Story書店看到新書時,正處於學業、工作與家庭水深火熱的階段,論文進度不順、教學壓力大、女兒剛出生、一家四口擠在小小的單房公寓裡。但,冥冥中我卻感受到生命中與歌德無形的對映,所以儘管經濟論文讀不完,我還是買書回家慢慢細讀。
從那時起,我的人生經歷許多轉折,這本傳記我斷斷續續地讀,彷彿我的生命進程與歌德的人生交織並行,7年後,直到2020年的夏天,40歲的我,終於讀完83歲歌德的人生。我現在的頂頭上司、台灣知名的德文系教授,曾在20年前在台大法學院的教室裡告訴我們一句至今我還深記腦海的建議,他說:「好的文學作品,讀第一遍像看菜單,讀第二回才算真正開始用餐。」我正開始閱讀第二遍,但也許值得先記錄一些心得,也兼回顧過去20年來的人生點滴。
失敗的人生
2013年冬,我腦海裡20歲的歌德,承父親之命在萊比錫研讀法律,但生性愛好文藝的他把時間都花在談戀愛與詩歌創作,最後還不幸染上肺病,只好放棄學業,一事無成回到法蘭克福家裡養病。當時我在漢堡求學已八年有餘,雖讀完一個歐盟研究碩士與經濟學碩士,但第一個博士學程已放棄,第二個博士論文還遠遠看不到盡頭,當時我膽顫心驚地讀歌德求學失敗,暗自警醒自己要更加努力,無奈論文題目野心太大,又用錯了方法(天分也不足),一年後就跟指導老師提出辭呈,放棄學業,打道回鄉。
尾牙讀詩
歌德在法蘭克福把身體養好後,又到史特拉斯堡讀法律,認識赫爾德等學者,並受莎士比亞作品與塞森海姆一場始亂終棄戀情的影響,開始狂飆時期的創作,其中一首我最喜愛的作品題為<歡迎與離別>(Willkommen und Abschied),我在電影《歌德》第一次聽到男主角即興創作這首詩歌時,不僅女主角深受感動,我也熱淚盈眶。在漢堡陽明海運的德文教室,我還曾放映這部電影,與學生們分享我的浪漫情懷。
2014年底回台後,我開始準備特考,2016年進入公部門,工作很忙碌,讀閒書的時間變得很少,年底,科長吩咐,尾牙時最菜的要準備上台表演,我左思右想,剛好手裡有一本鄭芳雄老師的《歌德詩歌》中德對照版,我選了<魔王>(Erlkönig)這首,隔壁同事被我拖下水負責朗誦中譯文。我那德文系畢業的科長覺得尾牙讀詩很怪,不置可否。尾牙當天,司長帶大家激情高唱<愛拚才會贏>,還把麥克風塞到次長嘴裡,留法的次長很不情願,哼了幾句應付應付。本來表演節目就此結束,結果我那即將要退休的處長卻高喊,「翁豪不是還有準備德文詩要朗誦?」
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場,手裡的麥克風在發抖。沒想到,我同事的中文聲調低沉渾厚,我的德文朗誦也融入父親在黑夜裡騎馬奔馳,一心要挽回懷裡病兒生命的情境之中。朗讀中,我瞥見次長辦公室主任拿起手機錄像,讀完後,次長隨即詩興大發,喊道,「我也要上台朗讀法文詩!」
那天朗讀結束後,隔壁科的科長問我大學是不是讀德國文學的?而即將退休、曾當過駐德副代表的處長跟我說,「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德文。」我當時聽了當然爽,但後來想想,可能也是我德文發音還不夠道地。
隔年尾牙,我故技重施,從鄭老師的詩選裡挑選了<歡迎與離別>,這回我不照稿念了,而是背下整首詩,還參考Youtube上的影片,配上誇張的肢體動作,如今想來,誠意十足,但專業水準,天差地遠。
婚禮上的情詩
2005年5月,我和小瑜一起來德國留學前,在台北辦了一場婚禮,在喜來登飯店的訂婚宴上,我們就兩桌客人,主桌上有我最敬重的兩位德文老師,台大的鄭芳雄教授與歐博遠教授,鄭老師致詞時,誇獎我在他的德國文學課堂上特別有感受力,席間,我也與兩位教授分享德國朋友寄來的賀卡上的德國情詩。散場前,鄭老師私下跟我說,以後學成歸國,位置還夠。
少年維特的煩惱在軍營
其實,我大學四年,從沒上過鄭芳雄老師的德文課。反而是當兵後期,利用休假到台大旁聽鄭老師的德國文學,老師不嫌棄我是理著短髮的旁聽生,反倒邀請我參加故宮《德藝百年》特展,共享晶華午餐。有一回,我從桃園到淡水營部出差,空檔就到淡水圖書館讀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原著。(高中時,我同學讀這本愛情小說,我卻連歌德與浮士德(Faust)都傻傻分不清。)在單調壓抑的軍旅生活中,這本小書帶給我心靈的自由,讓我嚮往德國的自然與文學。
「在天空飛翔的鳥成了池裡的魚」
歌德從史特拉斯堡畢業後,在帝國法院實習,在法蘭克福當律師,後來受威瑪公國的卡爾·奧古斯公爵賞識,前往威瑪任官。愛好自由的歌德困在公職裡,當然很不習慣,他寫道,「我本是在天空飛翔的鳥,現在卻被迫當水裡的魚,我那用來飛翔的翅膀,只能一點一滴的退化成游水的魚鰭。」
我進了公部門後,一開始也有諸多不適應,所幸工作內容有很多陪伴各國友人的機會,我總覺得,我與他們心靈世界的距離,遠近於我的長官同事。有一回,我在前往花蓮太魯閣的車上和來自德國柏林的貴賓,聊到歌德這段翅膀退化成魚鰭的故事,大家都很能理解我的心情,尤其那次主題是台德轉型正義交流,很多的事情也只能言盡於此。
柏林的威瑪
2018年底,確定要搬來柏林工作後,我們在網路上搜尋合適的住所,有間我一眼相中的公寓位在西邊的萊布尼茲街上,轉角就是歌德街,在隔一條就是席勒街,不遠處還有卡爾·奧古斯廣場,彷彿就是柏林的威瑪縮影。
歌德在威瑪公國一共當了50年的官,他因為工作的緣故,研究了礦物學、財政學,也主持了劇院的營運,儘管多數以失敗收場,但他將工作的見聞融入文學創作之中(例如浮士德第二部),他一生中每一件作品儘管或有延遲但最終都完成收尾,未留有斷簡殘篇。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年,帶著孫兒前往礦場附近的一座山中獵舍。幾十年前,他在牆壁上曾寫下<群峰之巔,萬籟岑寂>這首名詩,已82歲高齡的歌德在牆壁上,讀到這首31幾歲時寫下的詩作,不禁老淚縱橫,而我也幾乎要淚從中來。
歌德年輕時,曾寫信給朋友:「我從未遺忘,建構一座生命的金字塔,打下廣博堅實的基礎,不斷向上累積,未曾歇息;或許命運會中斷我的想望,讓金字塔最後只能如未成的巴別塔,但至少眾人會說,我曾有過大膽的構想。」隨著年紀漸長,他逐漸意識到,或許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,就是他所活出的一生;而他的企圖心也不似年輕時旺盛,比起他的作品,他倒是希望朋友們能覺得,他的人比文字更豐富、更有魅力。確實,Safranski這本歌德傳記想傳遞給讀者的訊息正是:原來人的一生有如此豐富的可能。
「經驗場域」與「期待遠景」的交會
我的一生就如同寇斯雷克的名著《已過去的未來》(Vergangene Zukunft)所闡述的,不斷處在「經驗場域」與「期待遠景」的交會點,我希望能留下文字紀錄,更希望讓自己的人生成為一部作品。40歲的生命已有許多故事,有時想想,其實創作生命作品的路上,我的父親也努力參與其中,不只啟發我來德國的留學路,從小到大,更為我的文字與影像整理成冊的資料。這篇文章本來今年父親節那天就要寫好,卻一直拖到兒子生日,自己成為父親滿十周年的今日。所以,我想將此文獻給我的父親參隆與兒子德漢,是你們爲我的人生帶來許多寶貴的經驗。
(能整篇讀完的朋友,也謝謝你們一起參與了我的人生)